這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一群看起來普通的孩子,來了一場看似普通的騎行。
但他們又不是普通的孩子。
如果仔細地觀察一段時間,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有的紋著復雜的紋身,有的化著濃濃的妝,還有的叼著煙卷,不時地吐出一個煙圈。那是他們早早踏入社會的標志。只是嘴邊剛剛冒出的胡茬,還有那些稚氣未脫的言語,讓人一下就能明白,他們確實還是孩子。
這是一群犯過罪的孩子,是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觀護基地的服務對象。這場騎行被稱為“城市歷奇”,是社工專門為這些孩子設計的。
“孩子們自己規(guī)劃路線,讓他們完成我們既定的挑戰(zhàn)目標。希望在騎行中使他們產生對小組的歸屬感,讓他們彼此之間熟悉,我們社工也通過觀察和溝通,讓他們產生信任。”北京超越社工事務所項目主管王徐暉說。
這樣的騎行并不是普通的騎行,通常是會帶著“任務”的。比如8月份的這次騎行是關于環(huán)保主題的,孩子們要在騎行中去發(fā)現(xiàn)環(huán)?;虿画h(huán)保的行為,自覺去踐行環(huán)保的行動。
在那次騎行中,讓王徐暉覺得高興的是,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完成了任務。有的孩子默默地撿起了地上的煙頭,有的孩子悄悄地把地上的礦泉水瓶扔到垃圾桶里。
事實上這樣的歷奇活動,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觀護基地已經開展了很多。從去年1月份開始,基地開始為涉訴青少年提供服務,通過設計各種不同主題的城市歷奇活動,讓這些曾經的“壞孩子”在活動中卸下心防,變成好孩子。
善待坐在角落里的孩子
在騎行之前或之后,王徐暉和同事會把孩子們聚在一起,來一場介紹或分享??墒?,他發(fā)現(xiàn),每一次新的小組組成,總會有孩子默默地躲在角落里,不愿意走進來。
小林(化名)是一個讓王徐暉記憶深刻的孩子,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小林剛來時的封閉。那種他不靠近別人、也讓人無法靠近的狀態(tài)讓他心疼。
“剛來的時候,大家一起圍成圓圈參與討論,他就一直站在圓外。”王徐暉說。
仔細研究過小林的檔案后,王徐暉大概明白了,“他是缺乏安全感。”
因為盜竊而被起訴的小林有著復雜的家庭背景。小時候,父母離婚。初中時他跟著母親來到了北京,這期間他經歷了不少辛酸。在北京,他與再婚后的母親所在的家庭相處的并不融洽,這讓青春期的他對親情漸漸失去了希望,接下來一切便朝著“壞”的方向發(fā)展:14歲離家出走,初中中專都沒上完,只有小學學歷的他走向社會。他開始盜竊,2016年年初一個月內他就連續(xù)盜竊七八起,最多的時候一個多月盜竊涉案金額近1萬元。
“家庭帶給他的影響很大,這個孩子早年的經歷使他在人際關系這一塊缺乏一定的安全感。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他需要一個融入的過程,當他對你了解并充分信任之后他才可能慢慢地融入。”對于這樣的孩子,王徐暉總是帶著極大的耐心,耐心地了解他們的經歷,耐心地觀察他們對于活動的反應,耐心地和他們溝通。
作為超越青少年社工觀護基地副主任和城市歷奇活動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李涵也遇到過這樣的孩子:小江(化名)。
那是一個讓她覺得“有點棘手”的孩子。李涵發(fā)現(xiàn),他只跟比自己小的孩子和大人玩,很難融入他同齡的群體。每一次遇到新的小組,融入的過程對于他來說都特別難,他總是“緊緊拉著”他認識的人,即使這個人也只是他上一次小組里剛認識的。他永遠都會找那個他認為相對安全的人在一起。只要有新人在,他就會“坐在角落,用質疑的眼光看著他”,表示他不喜歡接觸新人。如果這一組全是陌生人,他就會“難受極了”,皺著眉頭、歪著頭、看手機,表示非常煩躁。每次活動發(fā)布后,他總會說“能不能請假”、“不想去”,當志愿者們在鼓舞大家士氣的時候,他總是會站在消極和反對的一方,總說“不能完成挑戰(zhàn)”、“不想再來”。
一開始,李涵也把不準小江的脈,直到了解了他的過往。
“他從小就被同學欺負,被嘲笑。漫長的小學、中學時代,他就是在被欺凌中度過的,這導致了他自我保護意識非常強,永遠都要反擊,總是要說不,不喜歡,不參與,不接受,這讓他無法融入集體。”李涵明白,小江并不是真的不想融入,他只是害怕被否定,那是曾經的經歷帶給他的陰影。
幾乎所有的孩子在來到觀護基地時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事實上,在他們“不光彩的經歷”背后本身就藏著很多問題,正是因為這些問題,他們才慢慢走上錯誤的道路。
對于這些孩子,李涵和王徐暉總是“敞開了懷抱”,“以非常放松的姿態(tài)來迎接他們:告訴他們這里的WiFi密碼、問他們來這遠不遠,要坐多長時間的車、喝不喝水、告訴他們樓下有超市可以買冷飲、如果你想抽煙的話在哪里可以抽煙。”李涵說,她希望給他們一種歸屬感。
發(fā)現(xiàn)他們內心真實的需求
在李涵看來,剛來到觀護基地的孩子之所以會排斥或者畏懼,是因為社工還并未走進孩子們的心里。
“要發(fā)現(xiàn)他們內心的真實需求。”她說。
她常常會通過非常小的細節(jié),讓孩子們感受到她的關心。“比如問他們熱不熱或喝不喝水,通過一種非常接地氣的方式去讓他們自己放松下來,而不是虛偽的客套。我也會邊打游戲邊對他們說著這些話,如果我也非常拘束,用很客氣、禮節(jié)性的方式去對待孩子們,他們就會更加拘束。”
李涵會允許他們帶著各自的朋友來到觀護基地做活動和游戲,讓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很開放的地方。在大家自我介紹的時候,她會說:“我叫李涵,大家可以叫我大涵,不用非得叫老師,不用叫姐姐,叫我大涵就可以。”這樣一個非正式的介紹、非正式的名字會在無形中拉近觀護基地的工作人員和孩子們的距離。她也會允許孩子們玩,在這種開放的環(huán)境當中,除了不允許玩電子競技類的游戲外,類似于狼人殺、三國殺等紙牌類、卡牌類的游戲,孩子們都可以選擇。
“當他們玩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有選擇的權利,未成年人在社會上是非常弱勢的,他們沒有權利,在家中和學校里只能被安排,觀護基地的歸屬感,都是靠一點一點的細節(jié),抓住他們真正的感受和需求,讓他們感受到被關注和溫暖。
在活動中,王徐暉總會悄悄地觀察著每一個孩子,他試圖“窺探”孩子們的內心,關注孩子們的情緒,然后對癥下藥。
有一個孩子在開會時常常會跟別人“懟”,總是不同意別人的觀點,讓他說為什么不同意卻又不說。
“其實他是個很自我的人,當初給他們組微信群起名時,因為沒有采用他的提議,他的積極性有點兒受挫。”王徐暉說,那次騎行,他不愿意參與,甚至還說出了不想再來參加基地活動的話。
對于這樣的孩子,王徐暉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在開會時,他“刻意”地讓這個孩子表達他的看法,策劃騎行路線時,讓孩子提出自己的建議,為了讓他更有“存在感”,還給了他一個“領隊”的頭銜。
“很多孩子表現(xiàn)的不那么好,是在求關注。”李涵說。
在8月份的那次騎行中,少年王明(化名)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
在整個騎行隊伍中,王明總是在隊伍的最后面,而且背微弓著,將雙臂放在車把上,滿臉的拒絕和無精打采。在騎到一條約長200米的直線道路時,李涵叫著王明,要跟他來一場速度的較量。王明聽到“挑戰(zhàn)”后,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先是用力一蹬,緊接著身體離座,雙手用力握把,如離弦之箭般騎行。短短幾秒,兩人一同沖在了隊伍的最前面,誰都沒想到,一直在隊伍后面的王明,竟然可以騎得這么快!
“他是在求關注。”李涵在他細微的反應中解讀出王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關注的背后是一種期待,期待別人能夠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能夠騎得非??欤驗榇蠹乙黄鹦袆?,速度會慢下來,他在這個限制下認為自己的能力沒有釋放出來。
200米的距離不長,卻使李涵走進了王明的內心。
“你之前是不是練過體育?”王明的嘴角微微上揚,剛比完賽,一句充滿興奮的疑問,證明了這個青少年在心里對李涵的認可。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騎特別慢啊?”李涵開始跟王明聊天。
“哎喲再這樣騎我都要睡覺了。”王明答道。
李涵一下子就抓住了他內心的關注點,她知道,王明真正需要的是別人對他能力的肯定,但調動他興奮點的方式不能簡單地用談話的方式。在騎行最后的分享會上,李涵說出了她對王明的肯定和期待:雖然我們的騎行節(jié)奏不能那么快,但是我相信你能在路上騎得非???。
“歷奇活動大多數(shù)都是室外的活動,這些活動更加開放,具有趣味性。通過活動中的交流,幫助他們宣泄情緒,在開放的空間里能更加便于溝通,這也是我們干預和搜集資料的過程。在活動中我們社工一對一最多時三對一對他進行輔導。在活動中與他進行交流,問一些問題。有些問題他不愿意說,我們就可以先不說,先走開,或者開一些其他玩笑,等到他愿意說的時候再說。比起室內面對面的交談,室外的活動就能更加輕松,更有利于孩子們情感的表達。”王徐暉說。
他們都可以成為好孩子
在王徐暉眼里,這群孩子每個人都有優(yōu)點。只是這樣的優(yōu)點曾經被他們犯過的錯掩蓋了。
騎行的最后分享環(huán)節(jié),王徐暉要求每個人都要說出一個別人和自己的優(yōu)點。
“我發(fā)現(xiàn)小李很懂事,總是會停下來等別人,怕別人跟不上,還細心地囑咐我們過路口的時候要小心。”
“我發(fā)現(xiàn)小張細心,剛剛地上有個煙頭,他隨手就撿起來了。”
“我覺得我自己還算有責任心,按著計劃好的路線帶著大家走完了。”
“我覺得我說話算話,雖然遲到了,我明知道已經趕不上大家的騎行,還是花了兩個小時過來跟大家會合。”
……
這些從他們自己嘴里說出來的小優(yōu)點,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在聽到別人評價自己時,大多數(shù)孩子也是驚得睜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在別人眼中,自己還有這么好。”
事實上,這群孩子在參與基地的活動之后,一直都在變化之中。
王徐暉負責的服務對象小張(化名),家庭條件不是特別好,他當時盜竊時,偷的都是吃的用的,第一次見到他時,“個子很小,總是畏畏縮縮的,手永遠都是縮在袖子里面”,觀護基地的工作人員覺得他不希望自己引起別人的關注,行動的意愿非常低,雖然他的適應能力強,但他各方面改變的意愿很低。
小張參加的是觀護基地之前舉辦的徒步穿越地鐵線活動,成員要把手中的口罩發(fā)給他們認為需要的人。小張因為早年的生活經歷,他會特別關注和他境遇相似的人,把口罩發(fā)給農民工、環(huán)衛(wèi)工等。王徐暉發(fā)現(xiàn),他通過幫助他人,由原來對自己的期待和評價很低,到認為“我依然有能力去做一些別的事情”。后來在活動的視頻錄制中,他說出了自己的感受:能夠幫助他人,能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覺得很高興!
現(xiàn)在小張的狀態(tài)很穩(wěn)定,在做保安的工作,想通過工作掙到學費,然后學習計算機方面的課程。改變的動力和轉變的效果在一些細微的地方開始慢慢地發(fā)生。“我們歷奇的意義就是希望孩子能夠有所突破,突破過程中,去完成那些超越自己的能力和安適區(qū)的事情,不求很多,只要能有一定的突破就是我們做這件事情的意義所在。”王徐暉說。
在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提交的審查報告上,檢察院會要求社工提交孩子這段時間參與活動開展個案的情況,寫成記錄或者報告,附在社會調查報告的后面,作為是否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的參考。因為這樣,從觀護基地走出去的孩子已經有好幾個不被起訴。
而小林也從一個封閉自我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會去關注別人,能與別人溝通的孩子。
有一次,有一個給沿路的路人發(fā)口罩的活動,要求每個人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認領多少個,發(fā)給有需要的人。這個孩子非常關注志愿者,每次都會把口罩發(fā)給志愿者。問他為什么,他說社區(qū)志愿者是無償?shù)靥峁┓?,他們的行為值得尊敬?br />
這一次王徐暉發(fā)現(xiàn)了他心里的正能量。
之后,小林和別人的交流多了,與社工的關系也更近了。看到那些老人,有的孩子會害怕,手足無措。小林也是,但他會努力去適應,一段時間之后,他開始從不知道該干什么,到主動找活兒干,給老人洗腳,給老人按摩等。在與老人的接觸中,聽到有老人說到食堂的伙食不好,小林回到基地后就開始自己制作疙瘩湯,做了好多次,才拿出了滿意的“作品”,放在保溫杯里給老人送去。
這一次王徐暉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愛心。
李涵希望,他們所開展的一系列城市歷奇活動,通過不斷地與外界產生聯(lián)系,最終讓這些孩子將來再進入社會的時候,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給予包容和機會,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這個群體不是想象的那樣,當社會對這個群體有更包容的環(huán)境后,沒有人會輕易再犯罪,
在首都師范大學社會工作系副教授、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主任席小華看來,歷奇是一種能夠被青少年樂于接受的輔導方式,“在國外有很多,我們主要參考了香港臺灣等地的經驗和做法。它可以有效提升青少年的抗逆力,提升其效能感、歸屬感、樂觀感,并幫助青少年重獲動力,改善自己,回歸健康的生活方式。”